中读的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邵彦，是一位中国美术史教师和学者。

“听山水”是我为中读的听众朋友们专门设计的一档以山水画为主题的音频课程。这档课程以中国传统山水画为主要内容，却不限于山水画，而包含了山水主题的多种艺术形式，例如书法、诗歌、装饰陈设艺术品，偶尔还会有音乐和戏曲作品。

专栏的标题是“中国美术史卧游指南”，“卧游”这个典故出自南朝画家宗炳。他钟爱山水三十年，年老了，腿脚不好，不能再外出，就在四壁画满山水图像，坐卧其中，聊作神游。是的，山水画能带领人的精神脱离拥挤、繁忙的城市，享受自然之灵秀、山川之辽阔、林泉之幽静，品味形式之精美、诗意之优雅、哲学之高远。

我们的专栏想通过声音这种媒介，解说视觉难以言尽之美，让大家的精神超越身体的羁绊，导向自然山水和文化漫游的神奇旅行，获得内在生活境界的不断拓展与提升。这将使本专栏成为繁忙都市中的一个“山亭”，为奔波的你提供随时可得的精神休憩，为纷乱的现代生活营造一片心灵遮荫。通过系列专栏，听友既能提高对山水画艺术的品鉴、欣赏能力，也能加深和丰富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认识与理解。让这些艺术养分融入听友的头脑和心灵，化为日常生活中的审美眼光、朋友谈论中的风雅话题，而不再是枯燥艰深的教材、敬而远之的文物、无关紧要的符号。

明沈周，《卧游图册》纸本设色，共十七开，每开纵27.8厘米，横37.3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发刊词中，我们讲的这个题目叫“溪山卧游”。卧游有很多种办法，前面讲的宗炳在屋子里画山水图像，应该是壁画，或者是大幅丝绢画贴在墙上，那么一种活动壁画，这是第一种。还有一种是坐船，舟行水上，两岸风景如画，人在舟中，可坐可卧，这是真正的溪山卧游。古代的文人、艺术家，对此美景不会无动于衷，而且整天坐在船上实在无聊，那时候又没有智能手机，如果船上没有谈得来的友人或者美人，那怎么打发时间呢？古板一点的人可以看书，风雅一点的人就要观赏书画，甚至自己创作书画。所以溪山卧游和书画的关密是非常密切的。

古人说要节约时间，现代人叫利用碎片时间，古代人说要节省“三上”的时间，这“三上”是哪三上呢？是厕上、枕上、马上。厕上不用多说了，古今中外都有很多人觉得马桶是个很好的阅读专座，特别看得进书；枕上是失眠的时间，不过躺下了越用脑越失眠，这个不应该提倡。最后是马上，就是古代的交通工具，广义的马上，除了马背上、马车上、轿子上，船上应该也算一种，而且船上时间还真不少。江南一带水网密布，船是常用的交通工具，江南的文人上南京、北京赶考，也走京杭大运河，半道上还得堵车，不，堵船，就是排队过船闸，搞不好一等十来天。所以马背上轿子上还算碎片时间，船上的时间往往不但不碎，还特别大块，平时都拿不出那么大块的时间。古人有不少书画创作和鉴赏活动就是在船上完成的，这种载有书画、笔墨纸砚的船，就叫“书画船”。以后我们会专门讲讲几位名人的“书画船”的故事。

宋李氏，《潇湘卧游图》卷（局部）纸本墨笔，纵30.2厘米，横399.4厘米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除了这两种，一种是壁画山水，一种是人到山水中移动着欣赏和创作山水画，还有一种更加高级，人在书斋里，凭借对大自然的记忆和感受，画出山水画来，然后这个山水画送人也好，卖了也好，几百年后流传至今也好，观众看着这些画卷，仿佛就穿越到艺术家创造的那个山水空间里，和艺术家一起“卧游”。宗炳的壁画山水是艺术家画给自己看，让自己卧游，这第三种就还能把这种卧游功能推送到不同时空的人，听起来非常有现代感。艺术家和后来的观众，处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空间，但是在精神上，他们就能够处在一个场域里。其实这是山水画最广泛、最厉害的一种功能。山水画的图像传播，先帮助这幅画它自己实现了突破时空的自由，然后也能帮助许许多多人实现超越现实束缚的自由。

明末清初，17世纪，是中国艺术的黄金时代，不但在绘画上是宋元以后的又一个黄金时代，其他方面，书法、版画、装饰陈设艺术、戏曲艺术，都是黄金时代。这个时代有一位画家叫程正揆，他画了很多很多山水画长卷，都叫《江山卧游图》。不是说他所有的作品都叫《江山卧游图》，而是他特别狂热地去画这个题材，而且都是长卷，有的十几米长，还每幅都不一样。画了多少呢？据说是五百幅。现在看到他自己写的编号有到435的。他可能确实完成了五百幅。但是还发现有一些其他的编号，零散的、重复的，所以他很可能是在五百幅之外还画了一些，总数还不止五百幅。这种狂热的劲头是非常吓人的。

清程正揆，《江山卧游图》卷，第一百十八卷纵26厘米，横293厘米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藏

程正揆是一名贰臣。什么叫贰臣呢？他在明朝末年中了进士，做了官，入清以后又出来做官，后来遭到弹劾，被革职。他在明清两朝都做过官，侍奉过两个朝代的皇帝，这就是贰臣，忠贞不贰的贰，当然贰臣是贰而不忠贞的。这些人既然有利用价值，也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社会声望，做贰臣，精神上是相当痛苦的，至少有很大的压力。画《江山卧游图》，始于清初的顺治六年，正是程正揆到北京清廷任职的时间。所以开始画这个题材，显然与当了贰臣的精神压力有关。画山水长卷要花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保持专注的精神状态，有助于从现实的压力下挣脱出来。山水中营造的境界，也是精神上的桃花源。程正揆把这么大量的《江山卧游图》送给各方面的朋友，既是交际的手段，包括官场上的交际，有时候也像赠送诗歌一样，是自我表达的手段。

另外注意一下这个系列叫“江山卧游”，境界比“溪山卧游”要开阔得多。“江山”当然也可以卧游，但是放在那个时候，那个时代背景下，却是政权的隐语和符号，这是大明朝失去了的江山。而程正揆这个大明的旧臣，却只能在书斋之中、画卷之上，展开想象的翅膀，俯瞰万里江山。那么，“江山卧游”，是不是一个贰臣心中也有点不敢明说的故国之思呢？

程正揆这个人很复杂，以后我们再来细细讲他的故事。他的《江山卧游图》是个突出的例子，说明山水画可以抒写很复杂、很隐秘的情怀，只是这些深藏的情感，需要我们用耐心，细细地去开掘，久久地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