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局”，部署缜密、丝丝入扣这一类的特征，当然并不稀奇。可是想想这一切的设计和出演，全部来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是毫无脚本的随机发挥，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那时候我家在郊区。父母是国办教师，工资虽然不高，但比起当地的农民，好歹还有固定的粮食和副食供应，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那时供应的多是积压几年的陈粮，吃久了难免生厌，我便想尽办法不吃午饭，然后从家里带个馒头到学校，跟同学换高粱面饼子吃——我可以换换口味，他们可以吃点细粮，各得其所。

日子久了，这简单的物物交换，渐渐催生出友谊。尤其是阿芳，因为带来的饼子模样精致俊俏，还被她那巧手的妈妈掺了红薯粉，吃起来软软糯糯筋道Q弹，每每脱颖而出，妥妥地成为我的“优质客户”。

随着馒头饼子的交流日益频繁，我和阿芳的友谊也不断深入。单纯的换饼子已经不足以表现交情之深，我的玛丽珍皮鞋也因为"容易崴脚"，在跳房子和皮筋时，被阿芳用她的布鞋换去。阿芳的鞋，是她妈妈做的，鞋面已经半旧了，前脸还有点歪，样子不是很好看。但是穿在脚上柔软随型，跳起皮筋来简直如虎添翼，我穿着它辗转腾挪、身轻如燕，仿佛有如神助，以至于兴趣和水平都天天向上、渐入佳境。

于是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有点起范儿了，觉得很有资格提出要求，买一条高级的彩色皮筋——是那种红黄蓝绿的彩色乳胶圈，环环相扣、首尾相连地串起来，鲜艳夺目弹性又好，绝对是皮筋里的奢侈品。

我爸虽然一向宠我，可在这件事上，也还是有点迟疑：那乳胶圈一分钱两个，要买够可以串到跳皮筋的长度，起码要一千个，也就是说要五块钱。这是我爸工资的七点五分之一，要从整月的吃穿用度中匀出来，并不容易。然而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爸到底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把那一大包花花绿绿的乳胶圈买给我了。

我心愿得偿，心里乐开了花，立刻找了阿芳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到学校操场。我们四个人分工协作，迅速地把一根皮筋串得妩媚多姿、姹紫嫣红，跳得兴高采烈、耳边生风。

满头热汗地跳了一两个小时，另外两个同学被家长揪回家去干活。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阿芳和我。那时候学校只有半天课，所有的教室都空无一人，也没有上锁。阿芳提议玩过家家——假装她是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来扮演贪玩的学生，在书桌里悄悄摆弄皮筋被老师发现，然后当场没收。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被老师叫起来没收财物的经历，被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搞，竟然觉得很有趣；她也很享受当老师侃侃而谈、号令天下的威仪，我们玩得津津有味，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回家。

到家之后我才猛然想起：我的那团宝贝皮筋不见了——它被阿芳老师没收，放在讲台的位斗里，游戏结束回家的时候，却忘了还我。

我连忙告诉爸爸，让他带我去那间教室找。然而皮筋已经不见了。我爸问了传达室，对方说在我和那个小姑娘（阿芳）走后不久他就关了大门，再没有别的人进来。

爸爸牵着我的手，让我别着急再慢慢想想。我在一一否定了我爸关于"皮筋还可能落在哪儿"的种种启发和设想之后，越发笃定地告诉爸妈：我最后看到皮筋就是在那间教室。除了那，它哪都没去。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了阿芳家，问阿芳能不能帮我想起皮筋的下落。阿芳有点慌，黑黑的细脖子梗起来，一颗头仰得有点夸张：“什么皮筋？不知道啊！我没看见有皮筋啊！”

我妈一听这话，心里立时明白了几分，却还是不紧不慢地提醒她：“昨天下午，你不是还和阿简在教室拿它一起过家家呢吗？你忘了？”

阿芳还没有说话，她妈妈却眯起一双笑眼先开了口：“老师您可是看错了？阿芳昨天下午跟我在家干活呢，没去学校啊！您瞅瞅，家里养了两只鹅，特别能吃菜。阿芳昨天一下午都在给鹅剁野菜，哪儿也没去。我保证，她压根儿没看见您家闺女的皮筋呀！”

我看着一旁神色诡谲的阿芳，心里被委屈、愤怒和绝望搅得噗通通乱跳。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爸妈为什么反对我跟阿芳一起玩；也终于知道了，她那个矮小枯瘦、伶牙俐齿的妈，为什么会有个外号叫“鬼难拿”……可是，阿芳她是我的好朋友啊！我宁肯不听爸妈的话、宁肯被其他同学孤立、一心一意要同吃同乐的好朋友啊！我宁愿她说把皮筋忘在教室讲台里丢了，或是不知道掉在哪了，可是她说她从来没见过那皮筋，说她昨天下午根本没去学校操场……那么我们那欢呼雀跃的一下午，是撞见鬼了吗？

我妈见阿芳妈妈这样说，笑了一下没说话，拉着我转身回家。我心里无比悲痛难堪，既心疼宝贝皮筋这么快就成了黄粱一梦，又难过交友不慎被狠狠打脸，一路走得天昏地暗、泪眼婆娑。

接下来的几天，班上忽然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很多彩色皮筋来，长长短短，多少不一。女生们用它玩翻绳，或者梳小辫，那些红红绿绿的小圈圈，像时尚单品一样迅速在班里风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有几个人悄悄告诉我，那是他们用沙包、骰子还有木头笔盒之类的东西跟阿芳换的，阿芳嘱咐不让跟别人说——可是这么多人都换了，那还算什么秘密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来我们搬家，离开了那个村子。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偶尔想起那个发辫翻飞、皮筋靓丽的下午，我的心里，还会隐隐地感觉怅然若失。阿芳，毕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她给我的快乐和背叛，都像当年拴皮筋的白杨树上那一只只眼睛，让人费解，又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