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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我未曾进行写作的一个月里，塞纳河的水位升至三十年来的新高，巴黎本地人终于——像游客一样——轮番与被洪水淹没的桥墩以及垂死的大鱼合影留念。

与此同时，欧洲杯开始了。埃菲尔铁塔也改头换面，在球迷们高声歌唱或是咒骂的夜晚里，骄傲地闪烁着三种颜色的光芒：蓝色代表自由，白色象征平等，红色意味着博爱。在博爱的铁塔殷切的注视下，聚集在巴黎的、天南海北又南辕北辙的人群却也是歌舞升平。倒是马赛出了事，英格兰球迷在市中心的酒吧门口扔椅子，上了「世界报」。

至于我，走路时磨破了脚跟，煎鱼时烫伤了手，送走了所有朋友，成日耽溺在一种得过且过的心境里。五月是雨季，我一人听着雨声，在晦暗的宿舍里——我住二楼，因而总阖着窗帘——每天煮各式各样的面条，搭配相同的酱料。

不过我的厨艺时好时坏，面条时而不可口。可是除开米其林三星餐厅中出没的美食评论家，对于舌头和味蕾不那么发达的平常人们而言，巴黎大概不是一座适合独自外出进食的城市。好在日本城有两家韩国超市和一家台式盒饭店，实在懒得煮面条的时候，我就坐六站地铁，走过两条街，购买一份十欧元的萝卜牛腩饭和两瓶无糖的茶饮料。

有时我会短暂地想念北京的烤鸭与炸酱面，但我心里清楚地很，如果我回了北京，大概不会去吃它们。

有时我会试图完成五月初写了一半的几篇稿子，但事实是，我要么握着笔盯着本子，要么双手放在键盘上盯着电脑屏幕，什么也写不出来。于是我愈加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如饥似渴地喝掉一瓶五百毫升的冷压果汁，却不能如饥似渴地工作。

有时我会为自己即将要离开巴黎而怅然若失，有时我会期待暑假的到来，更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知觉越来越麻木。

「无所谓，」我对自己说，「无论这样还是那样，全都无所谓。」

2|

离开巴黎前，我打算完成三件事情。

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去瞻仰名人们的墓碑。巴黎市内共有三处公墓群，蒙马特一处，蒙帕纳斯一处，二十区一处。

我最想去看看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肖邦以及葬在蒙帕纳斯公墓的萨特与波伏娃。若是时间充裕，便再加上波德莱尔、德拉科瓦、普鲁斯特、毕沙罗以及王尔德——只要是文艺界奋力工作过的名字皆可。至于《追忆似水年华》和《第二性》到底读没读过，却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无非是，带好相机，认真构图，把光圈调到最大，凑够九张色泽漂亮的照片。

第二件，便是在歌剧院大街找到一间咖啡馆，面街而坐，点一杯柳橙鸡尾酒，直到日落。

花神咖啡馆曾经有萨特，双叟咖啡馆曾经不但有萨特，还有加缪、毕加索与海明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名字，今日的它们只有如织的游人。因此我决定哪间都不去，在大街上碰碰运气。

第三件事我还没想好，却又觉得在巴黎的时间愈久，所不了解的风景与事物便愈多。那么离开前的愿望清单，至少得有三件事，才能稍成气候。

3|

六月十六日下午五点四十分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周五，我精神抖擞地走进城东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侧门。即便视线内未曾出现兜售墓园地图的商贩，身体和胸膛依然充满了力量：这里晚上六点关门，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就算不能逐一拜访肖邦、大卫、巴尔扎克、毕沙罗、罗西尼、莫里哀、达拉第、拉封丹、德拉科瓦、吉姆•莫里森、伊迪丝•琵雅芙、伊莎多拉•邓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至少也可以看到普鲁斯特和王尔德。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头脑发热而兴致勃勃，以至于忘记了许多至关重要的信息，诸如整座墓园占地一百一十八英亩，竖有六万九千个墓碑，藏有一百万具尸体。简单来说发热的头脑和脚都是靠不住的。

这时，一对穿着冲锋衣的法国夫妇经过我的身旁，径直走向侧门的告示牌。那里有一张笼统的墓园平面图，标出了几十位名人的大概位置。除了他们，除了我，再除了来回飞行的虫群，这里就只剩下不说话的树木和野草。

「接天莲叶无穷碧，」我的脑子非常突兀地想到，「映日荷花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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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兹神父其人在波旁王朝的历史上没有留下太多可循的行迹。我们所能知道无非是他的全名、身份、以及简短的生平。

弗朗索瓦•德•拉雪兹，一六二四年出生在法国多姆山省的爱克斯庄园，双眼皮，发际线较高，人中较短，鼻子则是典型的法式鹰钩鼻。他的舅姥爷亦是神职人员，专门聆听亨利四世的忏悔。到了弗朗索瓦这一代，他得到了路易十四的信任与喜爱，从五十一岁开始担任太阳王的虔悔神父。在他长达三十四年的职业生涯中，不但曾为君王与君王的第二任妻子曼特浓夫人征婚，还多次以年事过高为由提出辞职并被驳回。总之，一七零九年他死了，生前在巴黎市郊的住所被改建成墓地，以他的名字命名。

即便他每周都要数次前往凡尔赛宫为君王工作，却并没有住在王宫。通勤对于年事已高的神父来说，想必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毕竟如今若是从拉雪兹公墓乘公交去凡尔赛宫，也需要从公交转地铁，花掉一个小时零十三分钟的时间。汽车要快一点，大概五十分钟。

神父大概也想不到，即便他曾是太阳王眼前的红人，到了二十世纪，亦是退居二线，成为了地图上的一个名字。至于二十世纪生人心目中的红人们，譬如肖邦，譬如吉姆•莫里森，草地埋骨、鲜花裹尸、日日接受未亡人的顶礼膜拜。再譬如，王尔德，墓碑上尽是女粉丝各形各色的唇印。墓地管理人员不得不在石头外加盖一层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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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既没看到肖邦处的花朵，也没看到王尔德处的口红。在墓地的第十分钟，经历了一番急切却一无所获的寻找后，我迎头碰上了两位挺胸抬头又大步流星的工作人员。

「女士，这儿要关门了。」他们毫不留情地说。

我紧握着手机，紧盯着屏幕上上吉姆•莫里森坟墓的方位——在谷歌地图上唯一一个被标注的墓碑，就像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我不是一名狂热的摇滚爱好者，可这是我今天见到一位名人的最后机会，我想。

「女士，你走错方向了！」工作人员在我身后高喊，「请从正门出去！」

至此，我在离开巴黎前的第一项任务以一败涂地告终。

6|

别提萨特和波伏娃，也别提歌剧院大街的夕阳与鸡尾酒，在巴黎的最后几天，预想中的三件事情一件也没有完成。我所做的，无非沉默地吃水果和饭、沉默地洗了一次衣服、装箱、打包、搬家、一走了之。

7|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写道：「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也许离开了巴黎我就能写巴黎，」他又说，「正如在巴黎我就能写密歇根一样。」

我并不十分喜爱海明威的小说，但是我总觉得他所说的话很对。就连伍迪艾伦笔下，「午夜巴黎」里那个过分脸谱化的海明威的所有台词，都不由使人立即唯唯诺诺地奉为真理。极端的真理与极端的谬误总是来势汹汹。大概因为这样的缘故，在智者与愚人的面前，我常常畏手畏脚，懦弱而沉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即便在巴黎我什么都写不了，离开巴黎后，我也许就能写巴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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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巴黎的第一天，我前往小镇朗香参观朗香教堂。教堂像一朵巨大的蘑菇，静默地立在绿色的夏日里。

我则饥肠辘辘地坐在冰冷的长凳上，想起《普罗旺斯的一年》。不过与朗香所在的东部相比，法国南部的山村显然更明艳动人几分。普罗旺斯像只多汁的橙子，第戎倒是像个冬天的苹果，红富士苹果。

或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除了橙子和苹果，我还想起了烤鸡和牛骨髓。蒙马特的一家小馆子有全天下最好吃的牛骨髓，油光锃亮，楚楚动人。若是有酒，便配上半瓶波尔多；若是有茶，最好是一杯六十度水温的大吉岭。如此，全身上下瑟缩的细胞将会逐渐舒展、温暖、继而手舞足蹈起来。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当我在本子上潦草地写下以上几段话的时候，正坐在阴冷的教堂里。那里没有烤鸡腿，没有牛骨髓，没有波尔多，也没有大吉岭。即便觉得冷，我也不可能放下笔，走出去。写作毕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好不容易开始了，不能随便停下来。

9|

我假设自己即将在法国东部或是南部的山村中度过一年的时间，穿棉布衣服和最舒适的鞋，偶尔喝一杯解百纳葡萄酒。

六个月前我最喜爱琼瑶浆和雷司令，最不喜欢霞多丽和赤霞珠。而如今，琼瑶浆有点儿太甜了，雷司令中的桃子香有点儿太腻味了，霞多丽喝起来依然像草，赤霞珠依然是青椒与桂皮的味道。事实上，我甚至不那么爱喝葡萄酒了。

不过若是住在山里，去邻居家吃勃艮第炖牛肉，还是得喝上两杯干红的。

至于书，我应当会带着克尔凯郭尔，因为如果不是过着山居生活，我预见不到五年内的自己会拿起克尔凯郭尔。我间或会因为自己没能选择哲学作为专业而遗憾。因此，对于身边努力学习哲学的同学们，无论我们脾性相投与否，关系亲近与否，我都衷心地觉得他们是十分了不起的人。

除了克尔凯郭尔之外，也需要几本甜美而柔软的小书，这就没有比菲茨杰拉德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然，哪怕是去了山中，愧疚和焦躁定然也会如影随形地追着我。毕竟我知道太多名字，却又读了太少书。

10|

我希望山里没有网络。

网络是最令人讨厌的发明，但我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离不开它。坦白来讲，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我无法不收听排行榜上的流行歌曲——一些被同我一样的人们反复收听的、仍在沿用二十年前的抒情方式的、没有营养的歌曲。

理智的时候，我完全晓得自己该收听优秀的爵士和独立。理智的时候，我坐在咖啡馆里，写字说话的同时，总会一心二用地品评咖啡馆歌单的素质。若是听见流行音乐，我会感到愤怒——一种毫不激烈的、莫名其妙地、来去像风的愤怒。

「真是太令人疑惑了！」听了太多首、太多遍芭乐情歌的我不由得询问，「我那泾渭分明的行动与志向，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又或许，我需要的只是暂时远离人间，原因却几乎令我感到难以启齿：

我来自人间，身心皆是闹市的烟火气。我只有去往田园里，才能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站在街头的、人海中的我，无能悠然地望见南山。

11|

...

请问你愿做
百无聊赖的山林
在阳光和雨露的浸润中温柔地腐朽
还是上了发条的橙子
在无数声滴答咔嚓与噗呲中
脑浆迸裂
汁水四溅

上帝微笑着
拨开了我们

...

12|

我十五岁念高一，读英语实验班。班里的同学人都很好，总是在晚自习的时候陪我下楼买饼干。

高一的某一天，外教老师问大家，财富、智慧、权力、美貌中，最想要得到什么。

十余人选择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十余人选择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十余人选择了成为地位最高的人，一个人选择成为最帅的人——坐在我后桌的男生。我佩服他直抒胸臆地举动，自己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权力」，直到大学生活消解了我绝大多数的欲念。

张爱玲渴望学会煮饭、洗衣、在与人交往时看人的脸色——不懂得待人接物是天才的通病。几天前我再次悲哀地确认了自己并非天才，只好企盼一些闹市里的、通达的智慧。

我大概回不到田园里去。世界虽然不少我一个，我却避不开这世上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