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读太宰治，是在十六岁那年。《人间失格》。

花了一个下午，我一口气将《人间失格》读完。后来，我再没有从头到尾读第二遍。

不是因为写得不好，而是太真切。他的私小说，对以他为代表的边缘群体的心理描摹，太细致、太透彻，以至于让读者脊背发凉陷入怀疑。他们不是天生厌世，而是尝试迎合群体而失败，怀疑自身价值的实现。“我何以为人？”“我存在为何？”太宰治无法回答，以至于陷入分裂和苦闷。《日瓦格医生》中有句话:“艺术总是被两种所占据着：一方面坚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终如一地以此创造生命。”当他陷入“to be or not to be”之中，当他对群体的最后一次“孤注一掷”失败，他决定去死，投入恒久不至于无常的水中。

作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作品，《人间失格》就像他本人的自白，叶藏是倾注太宰治心力的人物，仿佛就是他割下来化成文字的影子。尝试过写作的人许是清楚，将自己隐秘而“丑恶”的影子写出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太宰治这种写作，手术刀般精确的解剖，是以对其精神防线的巨大腐蚀为代价的。

《人间失格》加速了他的死亡。

二.

没有《人间失格》，他的求死也是迟早的事。他用了一生谋划自杀，比自己的文学偶像芥川龙之介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九岁那年，他以“焉岛众二”之名发表《无间奈落》后，动过服安眠药自杀的念头；二十岁，十二月十日夜，自杀未遂；二十一岁，六月，他结识银座酒吧女田边，相约在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结果田边死亡，他却因协助自杀遭起诉；二十六岁，企图于镰仓山上吊自杀；二十八岁，与小山初代至水上温泉，企图再度服安眠药自杀；三十九岁，六月十三日深夜，与山崎富荣一齐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

所以，倘若我有孩子，我断然不会给他推荐太宰治的作品。无它，小鬼头学习模仿能力太强。而太宰治的作品，致力于描摹“失去自我”边缘人的心理状态，却毕生无法提供解决方案（死亡许是一种），这沉重的问题，恐怕令他走入茫茫然而无法脱身。

总而言之，被三岛由纪夫批评为“气弱”的太宰治，五度求死，终于在这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上，做了了结。

三.

接触太宰治，我无法回避他的死亡。

在浏览太宰治的生平时，有两个细节引起我的好奇：

1.二十八岁自杀未果后，直到他的死亡，他有十一年没有选择轻生。此前的十年，他尝试自杀的次数多达四次。

2.太宰治最终选择投水自尽。安眠药、水，这两样与他的死亡密不可分。

为了解除我的困惑，终于，我尝试再度翻阅他的作品（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阅读太宰治的作品，是一次触目惊心的体验，各种许多字句，都犹如已经预知自己早逝的人准备好的遗书。

四.

第一个细节的回答，我想我在《津轻》正篇中找到了：

“正冈子规三十六、尾崎红叶三十七、斋藤绿雨三十八、国木田独步三十八、长塚节三十七、芥川龙之介三十六、嘉村矶多三十七。”

“你说的是什么？”

“那些家伙死亡的年龄嘛！接二连三地死了。我也快到那个年龄了。对于作家来说，这个时期最为重要。”

三十五岁到四十岁，许是他眼中的“重要时期”。

完成《津轻》时，太宰治三十五岁。四年后，他离开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时间的巧合，未免牵强，这不过能说明作家内心的一种意识，而将意识付诸实践的，必然还有他物。

这个他物，是太宰治的病情，还有他严重伤害精神的“私小说写作”。

太宰治自杀那年，随着肺结核的严重恶化，身体极度虚弱，时常吐血。

一个充满怀疑情绪，负罪感和内疚感郁积于心的作家，毫不避讳地将笔尖化作解剖自己的工具，呈现于世人的作家；苦苦思索“生而为人却何以为人”的作家，在经历过左翼运动骚动俱归败落、对世界的亲近而无果以及战后日本弥漫的哀沉情绪后，严重的疾病又找上门来，当他联想起，自己已然身处作家的“重要时期”

，他在三十九岁那年与世界告别，也就不是意外了。

五.

《丑角之花》，叶藏漫步于海滨沙滩，捡起一块石子，抛向大海，说：“这样就解脱啦。如果现在跳进大海，再也没有任何麻烦啦。无论是欠款、大学、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是朋友、森林、花朵，一切都无所谓了。”

大海溪流，是太宰治小说中不可忽视的景物，他笔下的主人公，常常面朝大海，若有所思，他自己，似乎也对“水”，倾注有不一样的感情。

太宰治笔下的水，如绵绵乐曲，悠扬舒缓，仿佛能让焦虑的忙碌之人走向平静。《津轻》中，他描写河流道：“所谓河流，只不过是注入大海之前的那一段。其流速之缓慢，仿佛无端地踌躇不前甚至眼看就要倒流回来。”

读过一篇谈论日本人对“风”的看法的文章，记得当中写道：“无常和易逝是对自然个体生命存在的切身体验。日本人对生命和时光的流逝表现出深切的感伤和悲凉，从而形成了“风”的美学观念。东山魁夷指出：“在很早以前，人们就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转瞬即逝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在认识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相互之间在瞬间是一起生存着的紧张感。于是，彼此的心开始相通，并产生出‘连带感’及爱心和美感。……”

如果说，风象征着转瞬即逝，那水，许是能代表一种恒久到拒绝时间挪移的状态。春秋兴替，江流不改，身处剧烈变迁的时代，敏感多思的太宰治，渐渐察觉自己的存在与外部的变化难以融入，自我的认同感步步消解，是否正因如此，他选择投入缓缓流动的水中，以抗拒这生命和时光的转瞬即逝？

《斜阳》中，直治的遗书写着：“我就是一颗小草，在这个世界的空气和阳光中难以苟活的小草。我的生命中欠缺或缺少一种素质，苟活至今，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太宰治，厌弃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存在价值陷入怀疑，或许是因为他对人性中恶之花的敏锐体察，让他对自身之恶也难以回避。他选择书写、选择自白，负罪感依旧如雾霭，在他心头难以消散。

与此同时，他尝试“献媚”外部世界的举动不但没有缓解他的困扰，反而令他更加走向自身与外部的隔阂与疏离。所以直治的遗书还写道：“我压根不愿死在马路上或野地里，让看热闹的家伙随意摆弄自己的尸体。”

平静、消解负罪感，这两者是太宰治希望在拥抱死亡中实现的。安眠药和水，恰恰是既不给世人“添乱”又洗涤自身的良方。

六．

“早晨，我睁眼醒来翻身下床，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浅薄无知、善于伪装的滑稽角色。胆小鬼连幸福都会惧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我又放出了惯用的逗笑烟幕弹。”

太宰治终于还是与世人分道扬镳，而他对活着的人，也早已在小说中安放了寄语——

愿意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坚强地活着。

不要绝望，就此告辞。